庭深远,音尘绝(6)

宁致远已在车子上坐卧不安了好一会,内心还没有镇定下来,趁着他发愣的当口,周霆琛把他按在车里便走了,等他反应过来再想追的时候,周霆琛早就不见了踪影。
他知道他不该欺瞒霆琛,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这么干的动机,他们之间有的不过是童年时期一段令他感觉耻辱的遗憾罢了,当然不可否认那对他造成了一些影响,但绝不是什么不可逾越的人生阴影,在那之后他仍旧过的很舒坦,他读书写字,寻花问柳,不需过问家事,兴起便呼朋唤友去踏春同醉酒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不想做什么便不做什么,那件事已经是久远的和梦境分不开的记忆了,甚至在那之后的十年中,他连想起那个庭深哥哥的次数都屈指可数,其中还要算上被他爹数落鼻子没用时乐此不疲的提醒,然而这一切都不妨碍他在跟周霆琛擦肩而过时第一时间认出他,窥视他,接下来——他觉得自己简直疯了,隐瞒姓名,有意接近,不仅答应逸尘去解决恼人的案件,还荒唐的和警察厅扯上了关系,甚至在深夜呆在一个荒郊野外的地方,身边躺着一具尸体,他应该立刻下车,关门就走,管他什么查案,什么尸体,什么周霆琛,这些都与他无关——然而他一动都没有动,仍旧像是屁股上生了根一样坐在座位上,绞尽脑汁想怎么对周霆琛解释这一切——或许他可以装作记不得小时候那段过往了,他异想天开道,然后立即被自己否决了——要让他假装忘了那段记忆,他宁愿跟霆琛承认自己骗了他。
正想的入神,车窗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草木摩擦声,宁致远脑袋中有一根弦立刻紧绷起来,迫使他神经质的望向车外。
来人的影子逐渐从树木草叶中脱离出来,宁致远看出他走的深一脚浅一脚的,甚是艰难,他嗖的钻下了车,仔细辨认着那黑影的轮廓,绝对错不了,那就是周霆琛。
宁致远还在纳闷他怎么跌跌撞撞像是站立不稳的样子,他突然就立在原地不动了,现在他们隔的不太远了,即使在夜色中,致远仍能看到他眼睛里的空茫,仿佛在仔细辨认着眼前的路似的。
敏锐的意识到出了问题,致远上前两步一把抓住了霆琛的胳膊,只觉得他衬衣袖子都汗湿了,给夜风一吹,湿冷湿冷的,像握着一块正在融化的冰。
致远吃了一惊,抬头看他近在咫尺的脸,发现他脸颊唇角都带着病态的灰败,惊道:“你怎么了?被揍了?受伤了?”
周霆琛却只缓缓摇了摇头,宁致远心里着急,见他不说话便腾出一只手来去摸他身上,想看看有没有血迹或是伤口之类的,却被周霆琛一把攥住了,霆琛在他耳边哑声道:“我没事。”
宁致远只觉得攥着自己胳膊的这只手都透露着无力,暗自心惊,生怕周霆琛有意隐瞒,还待再探,却被对方挣脱了搀扶径自上了车,尽管动作有些狼狈。
宁致远急忙跟了上去,看周霆琛靠在座椅上闭眼休憩,便借着车里的光仔细打量了他身上两遍,确实没发现什么伤口,他却放心不下,想着怎么把他衣服剥开看看才好,却听周霆琛说道:
“看够了罢?”
中气却是足了一点,宁致远见他说话不再像方才那般有气无力,也稍微放下了心,不自然的咳了咳,方答道:“我是担心你伤了不说硬挺着,你遇到凶手了?”
“没有。”周霆琛说,他本就话不多,这时候更像忍受着某种无形的折磨一样。
“那你是怎么了?”
周霆琛过了半晌才开口:“累了。”
宁致远想骂他胡说八道,这摆明了是搪塞,却又听对方道:
“你会开车吗?”
宁致远愣了一愣:“会一点。”
“送我回岭南公馆,之后你再开车回去。”
说完后,周霆琛便闭上了眼。
宁致远这才发现周霆琛坐的是副驾驶的位置,他心里狐疑,以他对周霆琛的了解,如果不是实在挨不过,他绝不肯轻易求助别人。眼下他怕是真的难受的狠了,宁致远忧心道:“要不要看个大夫啊,要不然去找逸尘老…”
“去岭南公馆,我有药。”
周霆琛重复了一遍,气势倒是一点没变,一副谈话到此为止的口气。
致远给他噎的说不出话来,但看他闭着眼难耐的样子也不忍发作,怕耽误了他病情,又发觉他隐隐有些发冷,便把自己马褂脱了扔在他身上,不容他推脱,道:“别说不用,你嘴唇都冻紫了。”
说完便默默发动了汽车,向前驶去。
一路上周霆琛一声都不出,脸色却越发苍白,偶尔被月光一照,鼻翼和额头上亮闪闪的一片,全是结出来的汗。
宁致远生怕他出事,目光时不时就往他那边瞟。宁致远平时出行都有家里的司机接送,他纯粹是为着好玩学了两天,本就是半吊子技术,这样更是开的艰难,几次都使汽车差点失控,撞上路边的树。虽然最终都有惊无险,也着实令他出了几次冷汗。
在又一次急刹车避免撞上左面的一块石头后,致远手心里已是出满了汗,他小心翼翼转动方向盘绕过那块石头,忽然发现周霆琛许久未动,忍不住又要去看,却听霆琛忽然开口道:“看路。”
语气仍旧冷冰冰的没什么温度,仿佛对宁致远的行径很不满似的,宁致远气不过,便赌气不再看他,专心应付起这不算平坦的路来。
宁致远专心开车,后半段旅程倒不像之前那样艰辛了,到了马路上更是容易,不多时,车子便稳稳的泊在了公馆门口。
车停时略微震了一下,周霆琛却没睁眼,宁致远去看他,觉得他脸色实在不好,拍了拍他的脸,他只蹙了蹙眉头,致远被吓得心惊肉跳,生怕他晕过去,一边用力拍他脸一面在他耳边大声嚷嚷:“周霆琛你别不言声啊!你听的见吗!”
周霆琛像拍死一只蚊子一样狠狠的拍了一下宁致远的手,不过他没什么力气,倒也不十分疼,霆琛睁开眼来瞪他,宁致远却顾不上和他计较,轻言慢语道:“我们到了,不过我看你这情形着实不好,要不然还是找逸尘老弟去吧…”
周霆琛不理会他,自己下了车,歪歪斜斜的就向公馆里面走,他像心里急切的很又没力气,只能一步三歇的走。
宁致远看不下去,跟着跳下了车,也不管霆琛同不同意,架起他就往里走,结果刚走进门口便看到有两个小子正急得打转,一看他们过来就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,赶上前把周霆琛接了过去,背起来就往屋内走,口中“大哥大哥”叫的情真意切,周霆琛没回应,倒也也没挣扎,应该是极熟悉的人了。
宁致远来不及问询,也没理清前因后果,又不放心,只得跟着他们走,结果刚走到门口门便在他面前关上了。
宁致远几时吃过这样的闭门羹,周霆琛又一直不冷不热的,加上一路上殚精竭虑,当下少爷脾气发作就去猛砸门,一边砸一边骂周霆琛没良心,其实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恐怕没任何意义,只是内心怒气难消,非得找个法子排解不可。
他手上用力,把门弄的嘭嘭作响,却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自己:“宁致远啊宁致远,你有什么好气的,被人家姑娘撒了花粉放狗咬不也没生气么,这些个事上你向来看得开,此番又是做给谁看呢,他周霆琛又没求着你对他好,你再是拿热面贴人家冷臀也是自己甘愿的,又何苦拿这不知冷热的死物撒气?”
然而他越是这么想,心里头越气,手上的劲也越大,最后干脆手脚并用,恨不得把这门踢个窟窿,闯进去提着周霆琛的领子质问他干什么这么着对自己,就在此时,门突然开了,出来的却不是周霆琛,而是刚才背他的少年,他面色不善,眼睛一瞪往外走了两步,叫道:“嚷嚷什么,嚷嚷什么呢?”
宁致远不作答,隔着他朝里张望,想着怎么冲进去才好,结果还没见着周霆琛的影子便被推到了一边。接着另一人也出来了,索性关上了门,先前那个少年便低声问了句:“小胖,里面怎么样了?”
略矮的少年回道:“安定下来了。”又用眼光扫了扫宁致远,示意他有外人在别多说。
被称为小胖的少年有所保留的对宁致远点了点头,道:“这位少爷,大哥说了让你开他的车先回去,眼下他身体不便,明天好了再亲自登门道谢。”
宁致远听他们说周霆琛安定下来了稍放了点心,想到自己所受的不公正待遇又气不打一处来,不耐烦和这俩小子纠缠,致远绕过他们就去推门,道:“我跟你大哥直接说。”
那高个的少年即刻拦住了致远,没好气道,“大哥病着呢,说什么说,有什么也得等明天说。”
那小胖趁机眼疾手快的锁了门,对致远拱拱手,示意他自便,便招呼那高个少年一同去把汽车后座的尸体搬了出来,放进侧面的一间小屋子里。
宁致远给气的半死,他从小到大还没吃过这种哑巴亏呢,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走,却又想不出什么灵招妙计,只能站在门前恶狠狠磨牙。
那两个少年安置好尸体出来见宁致远还傻愣在门前,觉得他又可怜又好笑,劝道:“快走吧,大哥已经休息了,今晚肯定不见你了。”

宁致远心中十分难捱,看对方那说话的语气跟表情,总觉得此情此景像是在哪发生过,他咬了咬牙,想起来了,这可不就像十年前那场分别么,同样是自己压根没摸着门路就被单方面拒之门外了。
宁致远心里发苦,然而却再不是十年前那个孩子,霆琛不让他进,他就偏偏得进去看看不可。这么一想,致远不再像刚才那般愤怒,情绪越冷下来,脑子就转的越快,不一会就决定了该怎么办。
打定了主意,他便上了车,他是个聪明人,自然不会用笨法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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